大宋诡案录系列之青天尺杜渐张德坤最新章节免费阅读_大宋诡案录系列之青天尺全文免费在线阅读

终于，杜渐首起身，取下皮帽，露出清瘦的脸。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干净得有些过分，看人时总带着一种审视器物般的冷静，让被看的人无端感到一阵心虚。

“有病。”

杜渐面无表情地撩下一句。

商人一愣，有些不高兴：“杜师傅，骂谁呢？”

杜渐也一愣，盯着商人的眼睛，一字一顿地正色道，“我是说，你的天平，病了。”

“病了……就是坏了呗？

坏哪了？”

杜渐声音平首，没有一丝情绪，“病根在横梁的中心支点。

那颗充作支点的玛瑙，在嵌入时，工匠的手偏了半分。

这半分之差，肉眼难辨，却足以让天平在连续称量上百次之后，累积一毫的误差。

对于寻常买卖，一毫之差倒也无伤大雅，不过，既然坏了的东西进了我的门，我就决不能让它怀着出去。”

商人听得冷汗涔涔，他知道杜渐说得没错，句句都戳在了要害上。

他连连拱手：“是是是！

都说杜师傅是圣手，小老二我做是的香料生意，这积少成多，出入就大了！

那您看……这可有得治？”

商人说着，忙不迭地指了指天平。

“有。”

杜渐从工具箱最底层，取出了一个用厚重绒布包裹的长条物。

他一层层解开，动作轻柔得就像是在里面拆解稀世珍宝。

那是一把尺——一把通体由玄铁锻造的尺，长约一尺半，入手极沉，散发着幽幽的冷光。

尺有双面。

A面，密密麻麻地刻着当时大宋最精准的度量衡刻度，从寸、分、厘，到常人闻所未闻的毫、丝、忽。

每一道刻线都细如发丝，却又深邃清晰，其精密程度远超官府颁行的任何标准量器。

这是杜渐最信赖的世界，一个由数据和标准构成的、绝对公平、永不改变的宇宙。

而它的B面，却与A面截然相反，光滑如镜，没有任何刻度。

只有在尺的末端，用微雕工艺阴刻了两个小字。

张德坤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尺。

只见杜渐将尺子的A面轻轻搭在天平横梁上，开始进行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操作。

他时而用尺身的棱角作为杠杆，撬动支点；时而又用尺尾的尖端，拨弄游丝。

他的手指稳定得像磐石，眼神专注得如同入定。

就这样一顿操作，大约又过了一炷香后，杜渐终于收回了尺子。

让后，他用一支长柄镊子，从工作台旁的一个特制木盒里小心翼翼地夹起一片薄如蝉翼的、边缘被打磨得异常光滑的铜片。

那铜片极小，比初生婴儿的指甲盖差不多还要小上一圈。

他屏住呼吸，将铜片精准地嵌入横梁底座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凹槽内。

只听“嗡——”的一丝几不可闻的金属共振声在空气中划过。

那根原本略有偏斜的玛瑙指针，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扶正，在经历了几次极其细微的摆动后，稳稳地、毫厘不差地，与底板上德墨线刻度完全重合。

最后，杜渐再次用那根蚕丝搭在天平一端，指针纹丝不动，稳如泰山。

完美！

一种近乎生理性的满足感，如同电流般窜过杜渐的西肢百骸。

他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和紧绷的嘴角，终于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松动。

在这个充满谎言、虚与委蛇、处处都是“差不多就行”的浑浊世界里，只有这一刻的绝对精准，才是唯一真实、唯一值得信赖的存在。

“好了。”

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依旧平板，却像是卸下了一副千斤重担。

商人闻言，激动得差点跳起来，连忙凑上前去，一边对着那天平左看右看，一边啧啧称奇。

他从腰间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里，倒出一堆铜钱在手心，数出约定好的五十文酬劳，又额外抓了一把，足有二三十文，满脸堆笑地往杜渐手里塞：“杜师傅真是神乎其技！

这点小意思，不成敬意，您务必收下，以后小老儿的生意，还得您多照应！”

这在汴京城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人情世故。

手艺人得了赏钱，主顾得了脸面，皆大欢喜。

然而，杜渐却像是怕被什么不洁之物碰到似的，猛地抽回了手。

他抬起头，那双过分清亮的眸子看了油腻的商人一眼，没有任何波澜。

但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像是在审视一件器物，评估它的尺寸是否标准，结构是否合理。

他拿起那支长柄镊子，在张德坤错愕的目光中，精准地从那堆铜钱里夹起多余的部分，一枚，一枚，又一枚，不急不缓地放回他的手中。

“酬劳的数目，在交易开始前己经定下。”

他冷漠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似的精确，“耗时两个时辰又一刻钟，动用工具一十三件，按照我的计酬标准，不多取一文，也不少算一毫。

五十文，正好。”

商人的笑容僵在脸上，被噎得满脸通红，脸上肥肉首颤，却又不敢发作。

杜渐没有理会他的尴尬，自顾自地收拾着工具，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讥诮，“至于‘照应’，谈不上。

我的手艺只为标准服务，不为人情服务。

下次你的天平若再失准，按规矩来找我便是。

银货两讫，各取所需。

请便吧。”

商人看着眼前这个油盐不进的“怪人”，只觉得后背发凉，讪讪地收回了多余的钱。

他不敢再多言，捧着天平如获至宝，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间让他浑身不自在的工舍。

门外市井的喧嚣，随着商人的离去而被重新关上。

工舍内，又恢复了那与世隔绝的寂静。

杜渐将那五十文钱，一枚枚码好，放进了一个贴着“日进”标签的木盒里。

接着，他走到水盆边，用皂角一遍又一遍地清洗着自己的双手，整个过程特有仪式感，就好像洗掉的不是尘土污垢，而是刚才与那个充满“人情世故”的世界短暂接触后，沾染上的油腻。

再然后，他才回到工作台，拿起那把玄铁尺，用一方干净的软布，开始仔细擦拭。

杜渐的手指在A面冰冷的刻度上轻轻滑过，一种近乎于信仰的安宁感油然而生。

首到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尺子B面的那两个微雕小字上——“权”、“衡”。

这是恩师沈修亲手为他打造的，取名“青天尺”。

也是恩师一生“格物”之学的精粹所在。

A面的“精准”，代表着物理世界的绝对法则，是杜渐唯一信奉的真理。

而B面的两个字，在杜渐看来，似乎是这把完美的造物上唯一的“瑕疵”。

“权……衡……”他低声呢喃，语气中藏着淡淡的疑惑与鄙夷。

对他而言，“权衡”便是模糊，便是妥协，乃至是利益的交换，官场上肮脏的袖里乾坤，人心底晦暗的患得患失，也是他最鄙夷的人情世故与规则的扭曲。

真正的公道，岂是‘权衡’二字所能量得？

这一切，都是恩师一生对抗的东西，却不知为何，又被恩师亲手刻在了这把象征着绝对标准的尺子上。

多少年了，聪明如杜渐，却是想破了脑袋都想不通。

他将青天尺翻了过来，只让刻满刻度的A面朝上，郑重地放回绒布套中，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工具箱最里层的专属凹槽内，盖上盖子，发出“咔”的一声轻响，仿佛多看一眼那两个字，都是对“精准”的背叛。

做完这一切后，他缓缓走到了工舍最里边的一面墙壁前。

墙上最显眼的位置，挂着的并非山水字画，而是一幅巨大的、用细密的线条绘制而成的石拱桥结构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