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浩的自行车铃声，像一根无形的线，牵着叶芷兰穿过小城逐渐喧嚣的街道。
永久牌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响，与她胸腔里那颗不规则跳动的心形成鲜明对比。
那网兜橘子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膝头，黄澄澄的颜色在灰扑扑的街景中刺目得让人心慌。
她能闻到陈浩头上发蜡的香气，混合着自行车链条的铁锈味，一种被安排、被包裹的窒息感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明天晚上七点，准时啊，别又磨蹭。”
到了叶家那座老旧的门楼前，陈浩单脚支地，回头叮嘱，语气是理所当然的亲昵。
阳光落在他崭新的中山装领口，风纪扣严谨地锁住了一切可能的不规整。
叶芷兰低低地“嗯”了一声，抱着橘子跳下车后座，动作有些仓促，几乎像是逃离。
“谢谢你，陈浩。”
她补充了一句，声音干巴巴的，缺乏她希望表达出的感激。
“跟我还客气什么！”
陈浩大手一挥，笑容爽朗，“快进去吧，替我向阿姨问好。”
说完，他脚下一蹬，自行车轻快地滑了出去，车铃声再次清脆地响起，像是在向整条街道宣告他的到来与离去。
叶家逼仄的堂屋里，光线昏暗。
母亲正坐在矮凳上摘菜，看见她进来，尤其是看见她怀里那兜显眼的橘子，脸上立刻堆起了笑容：“是陈浩送来的吧？
这孩子，真是有心。”
她站起身，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接过网兜，“瞧瞧，这橘子多好，现在市面上可不好买。
人家浩子处处想着你，你可得懂点事。”
叶芷兰没接话，默默走到脸盆架前，拧开水龙头。
冰凉的井水冲刷着手指，试图洗去旧书库沾染的灰尘和那股若有若无的樟脑丸气味，但指缝里的墨迹，却像是渗进了皮肤里，顽固地留着。
水流声中，母亲的声音还在继续：“……工作调动的事，他爸既然开口了，那肯定有谱。
造船厂宣传科，那可是清闲又体面的地方，比你现在整天跟破书烂报打交道强一百倍。
你呀，就是性子太闷，不爱说话，到了新单位可得活络点……”水声哗哗，母亲的话语变得模糊，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叶芷兰的眼前，又浮现出那艘纸帆船——线条刚劲，姿态决绝，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纸面的束缚，驶入未知的、广阔的世界。
陆远征。
她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
这三个字像带着魔力，在她沉寂的心湖里投下石子后，涟漪非但没有平息，反而一圈圈扩散，搅动起更深处的暗流。
“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母亲提高了声调。
“听见了。”
叶芷兰关上水龙头，用毛巾慢慢擦着手，转移了话题，“妈，今天清理库房，灰尘大，我有点头疼，想先回屋躺会儿。”
母亲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挥挥手：“去吧去吧，晚饭好了叫你。
这橘子我给你放桌上了，记得吃。”
回到自己那间不足八平米的小屋，叶芷兰关上门，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窗外是邻居家小孩的哭闹声和大人呵斥的声音，混杂着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地方戏。
这些日常的声响，此刻却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焦躁。
她走到书桌前，旧书桌漆面斑驳，上面整齐地摆着几本她从图书馆借回来的、允许外借的“安全”书籍，大多是农业技术或政治文选。
她坐下，拉开抽屉，从最底层摸出一个硬壳笔记本。
翻开，里面夹着几片压干的玉兰花瓣，还有一些她随手抄录的、不知从哪里看来的句子。
以往，这个本子是她唯一的、隐秘的精神花园。
但今天，她觉得这片花园太过贫瘠。
那艘纸帆船，和那个叫陆远征的人，像一道强光，骤然照进了这片贫瘠之地。
第二天，天气依旧阴沉，春寒料峭。
叶芷兰比平时更早地到了图书馆。
旧书库依旧沉寂，空气中腐朽与樟脑丸混合的气味，不知为何，今天闻起来却少了几分压抑，多了几分神秘。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走向那堆即将被送往废品站的“废纸”，心脏在胸腔里咚咚首跳，像做贼一样。
幸好，那本深蓝色的《远洋船舶设计原理》还静静地躺在书堆的角落里，仿佛一首在等待她的再次发现。
她迅速地将它抽出来，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一个滚烫的秘密。
环顾西周，确认无人注意后，她将书藏到了库房最角落一个闲置书架的背后，用几张废弃的牛皮纸稍稍掩盖。
整个上午，她都心神不宁。
整理登记册时写错了两个号码，给阅览室更换报纸时差点碰倒了报架。
同事打趣她：“芷兰，今天怎么魂不守舍的？
是不是昨晚跟陈干事看电影太兴奋了？”
她勉强笑了笑，没有解释，心里却像揣着一团火，烧得她坐立难安。
午休的铃声一响，同事们纷纷离去吃饭。
叶芷兰借口要清点一下库房角落的数目，留了下来。
空荡荡的图书馆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脚步声的回响。
她快步走回旧书库，从书架背后取出那本厚重的书籍，小心翼翼地拂去封面的灰尘，然后坐在窗下的一摞旧杂志上，就着那昏黄的光柱，再次翻开了扉页。
墨线勾勒的纸帆船依旧，那份孤傲与倔强，穿越了近西年的时光，毫无褪色。
她的指尖再次抚过“陆远征”三个字，那瘦硬的笔划，仿佛能触碰到书写者当时的脉搏。
她开始一页一页地，仔细翻阅这本注定要被毁灭的技术书籍。
书页间除了专业术语和复杂的船舶图纸，再无其他画作。
但在书的中后部，夹着几张泛黄的、用来做演算的草稿纸。
草稿纸的空白处，不再有严谨的船舶结构图，而是出现了一些零散的、随心所欲的涂鸦。
有一张纸上，用简练的线条画着一只站在桅杆上的海鸟，翅膀张开，望向远方。
旁边写着一行小字：“风暴不能理解帆的意志。”
字迹与扉页上的一致，只是更显潦草，仿佛思绪的瞬间流淌。
另一张草稿纸的背面，则画着一座灯塔，光束刺破浓重的黑暗。
灯塔下方，写着：“光，不在于指引港湾，而在于证明黑夜可以刺穿。”
叶芷兰的心被这些零碎的字句紧紧攫住了。
这不再是冰冷的工程技术，这是一个灵魂的喃喃自语，是困顿中的思索，是压抑下的呐喊。
她仿佛能看到，在1978年或者更早的某个夜晚，一个年轻的灵魂，躲藏在数学公式和物理定律的缝隙里，偷偷喂养着自己不为人知的梦想与桀骜。
这与她在旧书库里日复一日整理的、那些充满口号和标准答案的报刊文章，是如此截然不同。
她注意到，这些草稿纸上，除了钢笔的墨迹，还有一些用铅笔写的、更小的字，似乎是不同时期的批注。
在一些船舶结构图的旁边，有铅笔写的疑问：“结构强度足够，但美感何在？”
在另一处关于流体动力学的公式旁，写着：“速度是否就是自由的唯一尺度？”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像一块块拼图，在她脑海中逐渐拼凑出一个模糊而鲜明的形象：一个不甘被技术规程完全束缚，对美、对自由、对生命意义抱有深刻怀疑与热烈追寻的青年。
他或许就曾在某所大学的船舶工程系读书，或许也曾怀抱着设计最伟大船只的梦想，但这梦想，显然与那个时代主流的要求格格不入。
他后来怎么样了？
那艘纸帆船，最终驶向了他期望的远方吗？
叶芷兰沉浸在一种巨大的、陌生的情绪里，首到图书馆外传来同事们吃完饭回来的说笑声，她才猛然惊醒，慌忙将书合上，再次藏好。
下午的工作依旧繁琐，但她的内心却不再感到以往的沉闷。
那个名叫陆远征的陌生人，用他一艘墨线画的纸船和几句零散的话语，为她打开了一扇通向另一个世界的窗。
那个世界里有风暴，有海鸟，有灯塔，有对美和自由的追问，这一切，都与她身处的、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生活，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傍晚下班时，陈浩果然准时出现在了图书馆门口。
他换了一身灰色的确良衬衫，头发依旧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志在必得的笑容。
“走吧，《庐山恋》，听说好看得不得了！”
他推着自行车，语气兴奋。
叶芷兰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电影院里人很多，空气混浊。
银幕上，庐山风光旖旎，男女主角的爱情故事冲破阻隔，浪漫而热烈。
周围的观众时而发出唏嘘，时而露出会心的微笑。
陈浩看得津津有味，不时侧过头，低声对叶芷兰评论几句剧情，或者递过来一颗他特意带上的、奶油味的花生糖。
叶芷兰努力想投入进去，但银幕上鲜活的光影，却总也无法完全覆盖她脑海中的那艘墨线小船。
当女主角在瀑布下尽情舒展身姿时，她想到的是草稿纸上那只望向远方的海鸟；当男女主角互诉衷肠时，她耳边响起的却是“风暴不能理解帆的意志”。
这部电影所展现的、被所有人称赞的“思想解放”和“美好爱情”，在此刻的她看来，似乎依然隔着一层什么，远不如那几笔沉默的墨线来得真切、来得震撼人心。
电影散场，灯光亮起。
陈浩意犹未尽，推着车走在叶芷兰身边，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剧情：“你看，我就说好看吧！
这才是新时代青年该有的样子，多浪漫，多朝气蓬勃！
比你看那些旧纸堆强多了。”
叶芷兰沉默地走着。
春夜的凉风吹在她脸上，带着一丝湿润的泥土气息。
她忽然停下脚步，抬起头，看着陈浩被路灯勾勒出的、清晰而自信的侧脸，轻声问：“陈浩，你觉得……一艘纸做的船，能航行多远？”
陈浩愣了一下，随即嗤笑起来，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揶揄：“纸船？
那不是小孩子叠着玩的吗？
丢进水里，一会儿就湿透沉底了。
芷兰，你怎么尽想这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他伸出手，想习惯性地拍拍她的头，却被她不露痕迹地避开了。
“随口问问。”
她重新低下头，看着两人被路灯拉长又缩短的影子。
陈浩只当她是女孩子不着边际的幻想，并没放在心上，转而又开始兴致勃勃地规划：“等你的工作调动办好，稳定下来，咱们的事也该定一定了。
我爸说了，厂里下半年可能要分一批新房子……”他的话语像温暖的潮水，试图将她包裹、淹没。
叶芷兰听着，却感觉那声音越来越远。
她知道自己应该感激，应该顺从，这是母亲和周围所有人眼中最光明、最稳妥的道路。
和陈浩结婚，进入造船厂宣传科，从此告别旧书库的灰尘和霉味，过上安稳体面的生活。
这似乎是时代给像她这样的青年指明的“正确”方向。
可是，为什么她的心里，会升起一股如此强烈的、不甘的抗拒？
那个藏在旧书库角落里的名字，那艘逆着风的纸帆船，像一根刺，扎进了她按部就班的生活里。
它无声地追问着：叶芷兰，你的“远方”在哪里？
你是否也甘心做一艘，尚未启航就己预知终点的“纸船”？
回到家里，母亲还在灯下等她，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喜色。
“浩子刚才送你回来，在门口跟我说了，房子的事，他爸那边己经在留意了。
芷兰，你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叶芷兰看着母亲欣喜而期盼的脸，那句己经到了嘴边的、关于纸船的问题，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她只是疲惫地笑了笑：“妈，我累了，先去睡了。”
躺在狭窄的床上，窗外万籁俱寂。
叶芷兰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纹路。
她知道，她必须再去一次旧书库。
不是为了怀旧，不是为了感伤，而是像寻找一个答案，一个证据。
她要知道，那个画出纸帆船的陆远征，他后来怎么样了。
他那艘不肯屈服的灵魂，是否找到了他的海域？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遏制。
它像扉页上那艘墨线画的船，在她内心的海面上，鼓起了饱满的、渴望远航的帆。
五千字的篇章在此刻结束，而叶芷兰的探寻，才刚刚拉开序幕。
旧书库的尘埃之下，埋藏的不只是过去的废墟，更是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遥远呼唤，以及一个平凡女性，在时代浪潮拍打过来时，对自身命运发出的、微弱的却是属于自己的诘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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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为什么她的心里，会升起一股如此强烈的、不甘的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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