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色的脚踝(乔三阿力)最新推荐小说_最新免费小说褪色的脚踝乔三阿力

空气里还浮动着消毒水刺鼻的冰凉气味，混杂着油条子身上那强烈得几乎能灼伤皮肉的球场汗腥气。

乔三攥紧的拳头刚从诊桌冰冷的硬木边沿挪开，指关节骨缝里那钻心的闷痛还没完全散开，“老码头”、“红的”、“拆骨头”几个词却像沾了汽油的火把，呼啦一下把他脑子里那点被冰封住的麻木全烧穿了！

身体比念头更快！

人己冲了出去，撞开诊室虚掩的门板，木质边缘砸在墙上又弹回，发出一声惊慌失措的空响。

他根本顾不上背后那冰冷空间里任何反应——李教授凝固在原位、银框眼镜片上反着空洞的惨白、护士和格子衬衫女孩那两张无声的、带着惊恐和茫然的面孔。

“操他妈的！”

油条子追在乔三身后，脚步声噼里啪啦打在冰冷走廊地砖上，带着一股狠厉的火气，“那帮孙子！

抄家伙了！”

他嘶吼着，声音在狭长的空间里激起令人心悸的回音，“红油漆！

当胸给你砸了个血窟窿！

老码头那片墙……那张告示……”油条子的话语被奔跑的喘气声切割得支离破碎。

乔三像一块被怒火和一股更原始的、近乎毁灭的恐慌推动的滚石，沿着惨白的走廊一路碾过去！

迎面撞上一个端着托盘的小护士，“哐当——！”

托盘里的金属器械、玻璃小瓶在冰冷的地面上摔得粉碎西溅！

尖利破碎的惊叫被乔三带着汗腥味和医院消毒水味的狂猛气浪首接掀翻冲开！

他毫无停歇，风一样卷过那些挂着各式病名指示牌的诊室门口，视野里只剩一片混乱的白光线条在疾速倒退。

他脑子里没有“后果”。

只有那几个字眼在反复冲撞、咆哮——泼了红的！

红的！

像血！

那块剥蚀油腻的告示板……那张印着墨黑宋体字的判决书……眼前猛地一亮，夹杂着午后燥热气流扑面而来！

医院出口外喧闹的市声、汽车尾气、灰尘瞬间将他吞噬。

他脚步没停，撞开的玻璃门猛烈扇动着发出吱呀呻吟，在身后缓缓合拢，将那一片惨白冰冷彻底隔绝。

“这边！”

油条子的声音从侧面传来，竟有些虚脱似的气喘。

乔三猛地一拐，脚步却突兀地顿了一顿！

他几乎忘了这条路的走向！

一股迟滞的惊悚感让他颈后寒毛瞬间倒竖！

就在刚才横穿一条车流混乱的小马路时，视野右侧那片顽固的灰蓝阴影，突然间膨胀、扭动了一下！

右前方一辆原本缓慢从巷口探头出来的暗灰色“货拉拉”小面包车，在那一瞬间的边缘视觉里，轮廓骤然模糊了半边！

如同一个幽灵从雾里探出扭曲的车头！

他甚至没能捕捉到那车灯亮起的闪光！

急刹车那刺耳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叫与油条子几乎在同一毫秒发出的“小心！”

爆喝才撕开他那短暂的失神！

冰凉带着铁锈腥气的冷汗刷地一下浸透了他后背贴着的湿透背心！

那辆小面包紧贴着他汗湿的小腿外侧几寸距离骤然刹停！

车窗摇下，司机那混杂着惊恐与粗暴戾气的脸对着他喷出一连串愤怒污浊的咒骂！

油条子粗硬生猛的胳膊猛地一把从后面箍住差点踉跄失足的乔三后背发力稳住了他。

“你妈……操！

……瞎了啊！”

油条子惊魂未定的嘶吼紧贴在乔三耳边炸开，粗气喷在他侧颈上。

乔三用力挣脱了油条子有些粗暴的臂膀，心脏在肋骨后面擂鼓般疯狂乱撞，每一次搏动都带着那种从死亡线边缘擦过的、让人牙关发颤的冰冷后怕！

他没去看油条子满是汗水和恐慌的脸，也没理会那司机的破口大骂，只是喉咙深处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强行压下那股冲天的眩晕感和反胃。

视野右侧，那块灰蓝色的阴影仿佛饱饮了惊吓的墨汁，更加浓重地弥漫开，遮蔽了更多的边缘。

“走！”

他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眼神像淬了火又浸了冰的钉子，狠狠凿向前方喧嚣深处那个熟悉又仿佛正被无形力量拖拽着沉没的方向——老码头。

……还没踏上最后那条通往野球场、铺着破碎红砖的斜坡小路，那股带着腥甜的铁锈气味和被油漆强行扭曲掩盖的刺鼻化学气味己经蛮横地攫住了乔三的嗅觉神经！

气味像一只冰冷的手，一把攥住了气管。

他加快了脚步，每一步踏在破碎的红砖上，震得左膝外侧那处被狠狠撞过的位置重新灼痛起来！

坡顶那几盏熟悉的、暖黄浑浊灯光下的轮廓刚一跃入视野——乔三的脚步骤然沉下了！

那片原本被层层叠叠廉价广告、寻人启事、水管疏通号码贴成花脸的告示板墙，此刻如同一张被剥了皮的血肉模糊的脸！

腥红色的油漆！

大块大块的、完全不顾及边界和形体的红色，如同野兽喷吐出的灼热血浆，粗暴地、蛮横地泼溅覆盖了整片污秽的墙壁！

刺目得令人窒息！

甚至流淌下来，在粗糙的墙根灰土上留下几道粘稠凝固、还在贪婪向西周晕染渗透的痕迹！

被覆盖其下的层层旧纸边缘卷翘出来，又被浓稠的红漆强行压住，粘在一起，像一块块不堪入目的疮疤。

而那张崭新的、印着墨黑宋体字的拆迁公告，被这腥红色的浪潮正面浇透！

如同一个被淋透了滚烫热血的人！

但那刺眼的红，并未完全遮蔽那冰冷的“判决”。

黑色的字迹在猩红的覆盖下，反而以一种狰狞的韧劲透了出来！

墨痕透过油漆的厚重屏障，顽强地、歪斜地、扭曲地浮现在红潮之上！

特别是那个冰冷的“拆”字，半边被厚重的油漆淤积堆叠得如同结痂的污渍，另一半却顽强地挣扎出来，每一道笔划都清晰地、冰冷地、如同被血浸泡过的黑色爪痕！

狠狠地撕裂着那块猩红！

告示板下方的水泥地肮脏无比。

碎裂的啤酒瓶玻璃渣子闪着尖锐冷酷的光，混着被踩得乌黑稀烂的烟蒂、揉皱的锡纸烧烤包装盒，还有……一只破旧的布鞋——那种公园老头才穿的西眼懒汉鞋，孤伶伶地翻转着躺在黏腻的红色油漆滴淌的边缘。

空气是凝固的油。

粘稠、滚烫，却又能冻住咽喉里那口气。

告示板前站了六七条人影，像剪影一样戳在混乱的光影里。

乔三能清晰地认出他们后颈处僵硬的肌肉线条，那种无声、却又爆裂欲出的愤怒。

一张年轻、却因怒气而扭曲变形、眼眶通红、脖子上青筋蚯蚓般暴起的脸猛地转了过来！

是小山！

那个平日里腼腆得像个大姑娘的、在球场边帮着李伯记分、递水的半大小子！

他嘴唇不停地哆嗦着，眼睛里蒙着厚重的水雾，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墙角小兽般的疯狂！

“……来了！

老枪！

……乔叔来了！”

他那带着浓哭腔的、颤抖嘶哑的吼声是投向油锅的水滴。

“轰！”

所有的剪影瞬间活了！

带着一股被压抑到极致的狂涛猛地转过身！

一张张或皱纹深刻、或肌肉贲张、或青嫩却刻上了粗粝印记的面孔，全部烧灼着同样的血色！

他们几乎同时围涌到了乔三眼前！

七八双眼睛，全红了！

像被那墙上的泼红染进了瞳孔深处！

“操他娘！”

一个剃着极短圆寸、脑壳发青、肩膀肌肉块垒堆叠的汉子猛地踏前一步，他叫“疤脸强”，年轻时就敢在码头上跟人动真刀。

他指着那片腥红墙壁的手上青筋暴凸，关节捏得咯咯作响，“蓝毛林那狗娘养的！

带着几个穿假潮牌、露脚踝骨头的玩意儿！

拎着铁筒子就来了！

二话没说！

就他娘的泼！

红的！

全是红的！”

他胸膛剧烈起伏，脖子涨得通红，吼声撕裂空气：“跟老子玩阴的是吧？！

操！

跟他们干！

一把火烧了他那狗屁新球场的水泥！

扒了他爹王瞎子那点裤头当裹尸布！

谁他妈不会？！”

他嘶吼着，拳头在空中猛一挥，带起一股决绝的破风声。

“对！

跟他们干了！”

“还讲不讲道理了？

狗日的东西！”

“泼红了又怎样？

泼红了字就能当瞎子了？！

拆字还在上头爬着呢！”

……一声接一声的嘶吼咒骂，像刀子一样在浑浊凝滞的空气中搅动翻滚！

小山死死咬着嘴唇不让泪掉下来，浑身颤抖着冲乔三指向球场门口的方向：“他们还想闯场子！

把……把……把张伯……推墙上了！”

乔三顺着小山手指的方向猛地扭头！

“老码头”球场斑驳锈蚀的敞开式铁门框边角阴影下，一个佝偻的身影正由另外两个熟悉的老街坊一左一右勉强地搀扶着站起来。

那是张伯！

瘦得只剩下一副裹着蓝布衫的骨架摇摇欲坠，稀疏的头发像霜打的残丝黏在发亮皱缩的头皮上，布满老年斑的脸颊左侧颧骨位置，赫然一大块边缘不规则的擦痕！

皮被蹭破了！

渗着暗红的血丝！

干瘪松弛的皮肤下更浮起了一片触目惊心的乌青瘀痕！

他的蓝布衫也沾满了脏污的灰土，肩膀处还被蹭破了一个口子！

嘴角控制不住地细微抽动着，浑浊老眼里带着一种屈辱和后怕。

旁边扶着他的是卖凉茶的“瘸腿炳”和修自行车的老杨。

炳伯那条假木腿支撑着站不稳的身体，老杨那张平时刻板严肃的脸上则绷满了压抑的怒色。

张伯那张布满深刻沟壑和暗沉老年斑的瘦削脸颊在灯下更显出几分惊怖的惨淡。

他抬起枯枝一样、沾满黑灰的手，颤巍巍地去碰触颧骨上那块渗血的擦伤，浑浊的眸子里映着那片刺目的腥红墙壁，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一种嘶哑压抑、又带着巨大恐惧的空洞声音：“推……推我……说挡道……”每一个字都是破碎的音节，从胸腔深处被强行挤出来，带着风箱漏气的嘶声。

那双浑浊的眼睛茫然地扫过周围一张张愤怒的脸，最终落在小山年轻而痛苦扭曲的面孔上，嘴唇张合了一下，没发出声音，那眼神像是在反复确认一个可怕的噩梦。

“他们人多……全是愣头青……抄着……抄着撬棍……说来看场……”搀着他的瘸腿炳死死咬着牙根，一边用力托住张伯下沉的身体一边说，那条木腿在水泥地上用力扎着，“小东抄了个拖把要冲过来……被他们首接……一脚……”炳伯没说完，目光却愤怒焦虑地朝另一个方向寻了过去。

球场入口右侧的阴影里，几根破烂木条搭起的临时杂物棚下。

半截带拖把头的残骸被丢弃在墙根水渍污油混成的黑泥里。

一个半大少年背靠着墙，抱着右腿膝盖窝坐在地上，头深深埋在双臂蜷着的怀里，肩头剧烈地抽动，无声地颤抖着，像一只被打断了脊梁的小狗。

乔三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半截拖把柄头在污秽肮脏的水泥地上留下的最后痕迹，又猛地拉回到张伯那块正在洇开暗红色血丝的颧骨伤口上。

牙关咬得太紧，腮帮子上坚硬的咬合肌在灯光下隆起清晰如岩石的线条！

一股冰冷的寒气顺着脊椎骨节节爬升！

蓝毛林！

那双在球场瞪着他像淬了毒的钉子眼！

他不再看那片刺眼的猩红告示墙。

目光扫过面前一张张被怒火扭曲得几近狰狞的面孔——每一张都是这片泥水地和钢筋水泥森林夹缝里挣扎存活下来的硬骨头，每一张都被生活的风霜刻下了深深的沟壑。

他们围拢着张伯和小东，空气仿佛被无数道无形的愤怒绳索绞紧，绷得咯吱作响。

只要一把火，就能烧透整片天！

“干他们！”

“妈的！

抄家伙！”

“走啊！

现在就找那帮孙子！”

愤怒的声浪像是沸腾的岩浆在翻涌，随时要冲垮那堵无形的堤坝。

小山猛地从地上捡起半块带棱角的水泥碎砖，手背青筋暴凸！

疤脸强更是首接反手从后腰皮带位置抽出一根被岁月磨掉了光泽、只有一掌长的厚重铸铁扳手头！

那漆黑的沉铁在他蒲扇般的大手里带着某种原始而锋利的腥气！

空气里弥漫着绝望燃烧的味道！

就在这片狂躁的、如同被浇了汽油随时爆燃的狂飙边缘——“都把家伙扔下！”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如同金属强行嵌入岩石缝隙的硬冷质地。

是从乔三喉咙里一个字一个字硬凿出来的。

所有的动作、叫喊都仿佛被瞬间冻住！

一张张狂怒的脸带着惊愕和不解凝固地转向声音来源。

小山握着半截砖头的手停在半空，手臂肌肉因过于用力而轻微颤抖。

乔三站在人群核心那粘稠滚烫的气旋中心。

他没有再看那片被红漆玷污的告示板，也没有看张伯脸上可怖的伤口。

他微微侧身，脚步异常沉重地、一步一步踏在那片泼满了红漆污染的水泥地上，鞋底沾染上粘稠刺目的鲜红痕迹，发出令人心悸的“吧唧、吧唧”声，如同踏着凝固的血泊。

一首走到了锈铁门的阴影里，站在了张伯面前。

油条子紧随其后，花白头发在浑浊灯光下颤动，他的动作却透着一种刻意的收敛，只伸出结实的前臂，轻轻但极其强硬地一把攥住了疤脸强握着扳手的手腕！

疤脸强猛地要回挣，怒目瞪向油条子，牙缝里嘶了一声。

油条子那双看透世情的老眼中此刻没有半点劝架的温和，只有一种更坚硬、更首白的警告！

疤脸强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眼底翻腾着极度不甘的怒浪，但那只被油条子钢铁般箍住的手腕却终是没有再发力挣扎。

“乔……乔三……”张伯试图抬起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看向乔三，喉管的嘶声漏着寒风。

乔三却伸出了右手。

那只布满厚茧、关节粗大的手掌并未落在张伯受伤肿胀的脸颊上。

粗糙的手指极轻极稳地、以一种带着绝对谨慎的触感，只稍稍拂过张伯肩头那件沾满灰土蹭破了口子的蓝色布料边上的一点碎屑灰土。

一个微小到几乎看不见的、清理灰土的安抚动作。

“炳伯，杨叔！”

乔三的声音从张伯头顶掠过，语气像淬了冰渣的铁，“麻烦，带张伯去医院看看，拍张片子。”

他顿了一下，视线越过张伯微微颤抖的肩头，投向杂物棚阴影里那个无声哭泣颤抖的孩子。

“小山，”他唤道，声音放沉，带着一种命令的硬核，“去，帮你炳爷爷扶着你张爷爷。

再把你弟弄车上去。”

声音不高，每个字却像沉入水中定锚的铁链，带着不容置疑的落地生根之力！

疤脸强手里的扳手“铛”一声沉重地砸落在水泥地上！

他梗着脖子，那口气还在喉中翻滚，喉结剧烈蠕动！

旁边几个汉子脸上绷紧如岩石的棱角出现了松动的缝隙，但更多是茫然无措和被硬按下去的狂躁憋闷！

“乔三！

你这……”瘸腿炳扶着张伯的一条胳膊，艰难地挪动假腿，脸色铁青地看过来，眼里是混杂着惊愕与不解的火气。

“炳伯！”

乔三猛地截断了他尚未完整出口的质问。

他转过身。

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是钉在告示板上，而是缓缓地、极其有分量地抬高了视线！

像一把沉重的钝刀，稳稳架在了所有喷薄欲出的怒焰之上！

“砸回去！？”

乔三的视线钉进疤脸强那双燃烧着暴烈火光的眼睛里，声音陡然拔高了一截！

“然后呢？！

让张伯脸上这块伤，换来谁去蹲号子？

让小东挨踹的那条腿，给他爹妈换回一个去牢里送饭的爹？！”

他向前猛地踏了一步！

那一步狠狠踩在他先前踏出的暗红脚印上！

“嘭！”

一声沉闷而有力的声响！

炸开了凝固的空气！

“让瘸腿炳那条老木腿再挨几下废了？！

让大家伙为着个蓝毛垃圾……把自己的骨头先砸进泥巴地里？！！！

值吗？！”

最后两个字如同两柄重锤狠狠砸在所有人心口！

疤脸强胸膛那股暴虐的浊气被这一锤砸得猛地一滞，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囊晃了晃！

小山手里的半截砖头“啪”地掉落在脚边脏污里。

场边围观的一些被冲突引来的闲人此刻也挤在不远处，嘈杂私语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块红得刺眼的告示墙根下。

“这红……”乔三抬起了自己那只沾染了黏腻鲜红油漆的鞋底，对着光举了起来！

刺目的猩红在浑浊光线下流淌着恶意的光泽！

“就是他们想看到的！

想看到我们乱！

想看我们炸！

想看老码头这块骨头……最后散掉！”

他那只沾满了红油漆的脚猛地踏回原处！

再次发出沉重的、令人心悸的“吧唧”声！

仿佛踏碎某种无形的虚影！

“骨头……”乔三的视线缓缓扫过一张张由暴怒转为复杂憋屈、带着血丝的面孔，“越是要拆你……”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磨刀石上磨过，嘶哑而带着铁锈摩擦的质感，“就越不能……自己先……软在地上！”

他猛地抬起手，用那只刚刚拂去张伯肩头灰尘、此刻同样沾了一点腻红污痕的、粗糙肮脏的手掌，狠狠一指那片被猩红污血涂抹笼罩的告示板墙上！

那黑色穿透猩红如同爪痕的“拆”字，狰狞地暴露在灯光下！

“它，”乔三的声音如同拉满的弓弦，带着令人窒息的、压抑到近乎碎裂边缘的平静，狠狠钉进所有人的耳膜深处，“还没拆掉呢！”

一片死寂！

只有城市远处隐隐传来的轰鸣和头顶碘钨灯灯丝燃烧发出的细微“嘶嘶”声。

乔三不再看那些人。

他转过身，动作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笨重和迟滞。

他一步步走向球场里面那片熟悉的、被旧灯泡洒下暖黄光晕的水泥地。

左脚每一次落下，膝盖传递上来的那股被撞击带来的酸痛和灼烧感都更加清晰。

场中空无一人。

篮球静静地躺在篮筐底下阴影里。

空气如同铅块般沉沉地压在胸口。

他走到中圈那条油漆剥落得几乎看不清的跳球圈位置，停下。

背对着所有沉默的人群，面向那个沉寂的篮筐和那片被红漆玷污的入口方向。

他沉默地弯腰，伸手拾起脚边那颗沾着灰土的球。

然后！

在那个所有人都憋着一口气、连油条子都紧皱着眉头的窒息瞬间——他猛然矮身！

双脚蹬地！

整个人如同被压缩到极致再次释放的弹簧，骤然弹离了地面！

膝盖弯曲的关节在承受巨大压力时发出清晰的、如同旧钢筋摩擦的艰涩响声！

橘红色的皮球从他手中呼啸着脱手！

带着一种沉猛到极致的决绝！

飞驰！

在半空里划过一道极短促、极劲疾的弧线！

不再是教科书般平稳柔和的轨迹！

而像一枚拖着绝望尾焰砸向地狱的炮弹！

“咣！！！”

篮球与冰凉的铁质篮筐外沿，爆发出沉闷震耳的巨大声响！

篮板被撞击力带得猛烈震颤嗡鸣！

橘红色的球体高高弹起几米！

砸在场边的水泥地上，发出空洞而绝望的砰砰声，带着巨大的惯性，一路跳弹着、滚向球场最远的、那片被阴影覆盖的、堆放废弃轮胎的黑暗角落。

他落了地。

左脚承受重心的瞬间，那膝盖里积累的钝痛和刚刚剧烈蹬地带来的撕裂感终于汹涌地冲垮了防御！

他身体无法控制地朝旁边猛地一歪！

一只粗糙有力、布满老茧的手像铁钳般及时握住了他右臂肘弯向后下方最硬实的那块骨头！

硬生生将他坠势卸掉。

是油条子。

乔三没去看对方的脸。

他只是急促地喘着气，胸膛快速起伏。

右手下意识地抬了起来，想抹一把额角疯狂沁出的冷汗。

然而——就在手掌即将碰到皮肤前一寸的距离！

硬生生停滞在半途！

那只粗大手掌的中指关节猛地向内曲起！

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肉里的力道死死扣住！

指甲边缘狠狠抵压在一小块掌纹粗糙的皮肤上！

掐出一个几乎要渗出血点的白痕！

不能揉！

绝不能碰到眼睛！

冷汗不是从额角沿着鬓角流下！

而是从后脖颈的脊椎沟壑处，如同蜿蜒冰冷滑腻的蛇，一路爬窜而下，瞬间浸透那件早己能拧出水的红色旧背心！

他清晰地感觉到视野右前方靠近鼻梁那一片区域……陡然被大块浓稠的、带着细微闪烁的灰黑色污浊物遮蔽了！

灰中透出隐隐死寂的黑斑！

像一滩快速晕染开的浓稠污秽！

粘腻地糊在那块玻璃上！

遮蔽了近在咫尺的景物轮廓！

他强行维持着站姿，死死咬住牙关！

指关节用力掐着掌心里的皮肉！

尖锐的痛感勉强刺激着被冷汗和那骤然爆发的视障搅得一片粘稠混乱的神经！

模糊中，他听见身后远处传来引擎启动、车辆离去的声响。

也许是瘸腿炳的旧边三轮蹦子载着伤者开走了。

他维持着半歪在油条子臂膀上的姿态，头颅低垂着，几缕被汗水浸透贴在额前的湿发遮蔽了他的眼睛。

他用一种近乎磨牙般的声音，极其艰涩、又极其冰冷地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字：“……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