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九根首奔地窖。
地窖在院子西北角，盖着块青石板，掀开时一股凉气扑面而来，混着土豆和酸菜的味道。
九根点了盏煤油灯，顺着木梯子往下爬，灯光晃悠悠的，照亮了地窖里的东西——左边堆着半地窖土豆，用稻草盖着；右边是几口酸菜缸，缸沿飘着白花花的酸菜叶；最里面有个木架子，上面放着几个酒坛子，还有一个铁盒子。
九根走过去，先看了看酒坛子。
每个坛子上都贴着红纸，写着年份，有“民国三十八年一九七六年一九九九年”，最上面那个坛子，红纸是新的，写着“二零二二年冬，通仙酒”。
就是这个了。
九根把坛子抱下来，坛口用红布封着，系着麻绳。
他解开麻绳，掀开红布，一股奇怪的味道飘了出来——不是纯粹的酒香，也不是药味，是土腥味里掺着点甜味，还有点说不清的草木气，闻着让人心里发暖。
他凑过去看了看，坛子里的酒是深红色的，清透得能看见坛底，里面泡着些东西——几片翠绿的叶子，像是柳树叶；几根红棕色的毛，应该是黄鼬尾毛；还有一小撮黑土，颗粒分明，是青狐山的土。
这就是通仙酒。
爷说过，通仙酒是“五仙气的引子”，用高粱酒做底，泡上五仙栖息地的“气引”，泡足三个月，才能用来请仙。
九根把坛子放在地上，又去看木架子底下的铁盒子。
盒子是老式的，上面锈迹斑斑，锁着一把小铜锁。
九根记得，爷以前总说“这盒子里是陈家的命”，不让他碰。
现在爷走了，他得看看，里面到底藏着啥。
他找了根细铁丝，捅了半天，“咔哒”一声，锁开了。
打开盒子，里面没什么贵重东西，只有一本牛皮纸封面的日记，封面上写着“守镇日记”，是爷的笔迹；还有一张黑白照片，上面是个年轻男人，穿着军装，眉眼跟九根一模一样——那是他爹，陈建军，在他三岁那年，突然暴毙，爷说他是“不学好，惹了仙”。
九根捏着照片，指腹蹭过爹的脸，心里发酸。
他对爹没多少印象，只记得爷偶尔翻这张照片时，会对着照片叹气，说“建军是个犟种，太犟了”。
以前他不懂这话的意思，现在看着照片里爹挺首的脊背，突然有点懂了——爹跟他一样，也是个不肯服软的人。
他把照片放回盒子，拿起那本《守镇日记》。
日记本很旧，封面都磨出了毛边，纸页泛黄，边角卷着，看得出来被翻了很多次。
九根翻开第一页，里面的字歪歪扭扭的，是爷年轻时的笔迹，墨水都有点晕开了：“民国二十三年冬，青狐山飘黑雪，胡三爷托梦，说外祟要来了，是闯关东的菜人阴魂，附在病死的马身上，要啃食黑土的气。
陈家是守镇人，得挡。”
九根心里一紧，继续往下翻。
里面记的全是陈家跟五仙打交道的事，还有守镇的日常：“民国二十五年，柳仙垄的石桩裂了道缝，柳娘子气性大，不肯给地里送雨，玉米苗都蔫了。
我带着三茶六酒去赔罪，柳娘子附在卖菜的柳婆子身上，要我给石桩缠三圈红布，再撒把高粱种，才肯消气。”
“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有人要砍老林的树，黄二爷显灵，附在黄三姑她爹身上，把炼钢的炉子掀了，说‘林是黄仙的家，砍树就是刨黄仙的根’。
后来没人敢砍老林的树了。”
“一九八七年，镇东老粮仓闹耗子，粮囤少了半袋米，灰八爷托梦说，是外来的鼠精偷的，让我在粮仓门口撒点灶灰，再放个陶瓮，陶瓮里装把米，鼠精就不敢来了。
我照做了，果然没再丢过米。”
翻到后面，日记里开始出现“尸鳖”两个字，字迹也变得潦草起来，像是爷写的时候手在抖：“一九九九年秋，镇西老井泛黑水，我去看了，井底有只尸鳖，背甲上刻着日本字，是开拓团留下的邪物。
建军说他去挡，不让我管，我拦不住他……一九九九年冬，建军没了。
他把尸鳖赶到了青狐山山腹，自己也耗竭了灵气。
我没告诉九根，怕他害怕，也怕他跟建军一样，犟着要挡外祟……二零二二年腊月二十一，狐仙洞的青铜铃响了，胡三爷说，尸鳖醒了，要毁镇物。
我得去守着，九根还小，不能让他出事。
要是我没回来，让他找黄三姑，她知道该咋做……二零二二年腊月二十二，我在狐仙洞等着，尸鳖来了，带着菜人阴魂，要抢青铜铃。
我用辨气术挡了它一下，可我老了，气不够了……九根，别怪爷没告诉你爹的事，爷是怕你扛不住……守镇不是扛，是陪，陪五仙，陪黑土，陪镇上的人……”最后一页的字，只写了一半，墨水晕开一大片，像是爷的眼泪。
九根的眼泪“吧嗒”掉在纸页上，把字迹晕得更模糊了。
原来爹不是“不学好，惹了仙”，是为了挡尸鳖，死了；爷不是不管他，是怕他跟爹一样，丢了性命；爷说的“扛事儿”，不是让他一个人硬扛，是让他陪着五仙，陪着黑土镇，一起守。
他合起日记，抱在怀里，像是抱着爷和爹的体温。
地窖里的凉气，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爷，爹，我知道了，”九根小声说，“我不怪你们，我也不怕。
你们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他把日记和照片放回铁盒子，锁好，又把通仙酒坛抱起来，顺着梯子往上爬。
刚爬上来，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吱吱”的声音，比之前更响了，像是有很多东西在叫。
九根心里一紧，抱着酒坛就往外跑。
院子里，黄三姑正站在门口，抬头往镇东的方向看，脸色很难看。
看见九根，她赶紧说：“别愣着了，灰仙院的陶瓮响得厉害，尸鳖带着鼠煞去了，灰老九快撑不住了！”
九根心里“咯噔”一下，想起日记里写的，灰仙院的陶瓮是灰八爷的镇物，陶瓮碎了，灰仙的气就散了，鼠精就能随便偷粮，镇里的人就没饭吃了。
“那咋办？”
九根问，抱着酒坛的手紧了紧。
“先把通仙酒放好，”黄三姑说，“你现在还没接守镇人的传承，用不了通仙酒请仙，我先去灰仙院看看，你在家守着你爷，别让外祟来捣乱。”
九根点点头，刚要把通仙酒抱进屋里，突然看见镇东的方向，飘起一缕黑烟，跟狐仙洞的黑烟一样，细得像线，顺着风往这边飘，还带着股腥气，跟尸鳖的气一模一样。
“黄三姑，你看！”
九根指着镇东，声音发颤。
黄三姑回头一看，脸色更沉了：“不好，尸鳖要毁陶瓮！
我得赶紧去！”
她说完，转身就往镇东跑，红棉袄在雪地里跑得飞快，像一团火。
九根站在院子里，抱着通仙酒坛，看着黄三姑的背影，又看了看里屋爷的尸体，心里突然有了主意。
他不能只在家守着，他得去帮黄三姑，帮灰老九，帮灰八爷。
爷说过，守镇不是扛，是陪。
现在五仙有难，镇上的人有难，他得陪着他们，一起扛。
九根把通仙酒坛放在屋里的桌子上，又从灶房铲了把灶灰，装在口袋里，然后拿起祖父留下的短刀——那是把老式的匕首，刀鞘是木头的，上面刻着青狐的图案，是爷年轻时用的，后来给了他，让他用来防身。
他把短刀别在腰上，又看了一眼里屋的爷，小声说：“爷，我去去就回，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说完，他推开门，冲进了雪地里，往镇东的方向跑。
雪粒子打在脸上，疼得厉害，可他顾不上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点，一定要赶在尸鳖毁陶瓮之前，赶到灰仙院。
镇东的灰仙院，离九根家不远，也就半里地。
九根跑得急，没一会儿就看见了灰仙院的院子——那是个小院子，里面有个很大的陶瓮，陶瓮旁边站着灰老九，他手里拿着个小铲子，正在往陶瓮上撒灶灰，陶瓮周围，围着一群黑糊糊的东西，像是老鼠，可比老鼠大得多，眼睛是红的，正“吱吱”地叫着，往陶瓮上扑。
“灰老九！
我来了！”
九根喊了一声，冲了过去。
灰老九回头，看见九根，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九根，你咋来了？
黄三姑呢？”
“黄三姑在后面，马上就到！”
九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灶灰，往扑过来的鼠煞身上撒。
灶灰刚碰到鼠煞，鼠煞就发出一声尖细的嘶叫，转身就跑，身上的黑毛都掉了几根。
“好样的！”
灰老九说，“这些是尸鳖带来的鼠煞，专吸陶瓮的灵气，陶瓮要是被它们咬碎了，灰八爷的气就散了！”
九根点点头，又抓了把灶灰，往另一只鼠煞身上撒。
可鼠煞太多了，撒完一把灶灰，又有几只扑了过来，九根有点忙不过来。
就在这时，黄三姑跑来了，她手里拿着木令牌，往陶瓮旁边一站，举起令牌，嘴里念念有词：“黄二爷在上，弟子黄三姑，请黄仙显灵，镇住鼠煞！”
话音刚落，木令牌上的黄鼬图案突然亮了起来，一道黄光从令牌里飘出来，落在陶瓮上，形成一个光罩。
鼠煞碰到光罩，就像是碰到了火，“吱吱”地叫着，往后退去，不敢再往前扑。
黄三姑松了口气，对九根和灰老九说：“暂时镇住了，可尸鳖没走，它在附近等着，等黄仙的气散了，还会来。”
九根看着陶瓮上的光罩，又看了看黄三姑手里的木令牌，想起日记里写的，五仙的镇物是连在一起的，一个镇物出事，其他的镇物也会受影响。
现在胡仙的青铜铃断了，灰仙的陶瓮被盯上了，接下来，可能就是黄仙的木令牌，柳仙的石桩，白仙的玉鱼佩。
他心里突然有了个决定。
“黄三姑，灰老九，”九根说，“明早我就去黄仙祠请黄二爷，接守镇人的传承。
我爷和我爹能守着黑土镇，我也能。”
黄三姑看着九根，眼神里露出点欣慰的表情：“好小子，没给陈家丢脸。
明早我跟你一起去，黄二爷认陈家的人，看见你，肯定会帮你。”
灰老九也笑了：“九根，你要是接了传承，灰八爷肯定高兴，以后粮仓的米，管够你吃！”
九根笑了笑，心里踏实多了。
他知道，守镇的路不好走，有外祟，有危险，可他不是一个人，有黄三姑，有灰老九，有五仙，还有镇上的人，他们都会陪着他。
雪还在下，可九根觉得，心里暖暖的，像是有团火在烧。
他抬头往青狐山的方向看，狐仙洞的青铜铃好像在轻轻响着，像是爷在跟他说：“九根，好样的。”
他知道，从明天开始，他不再是那个只想修车、赚点钱的陈九根了，他是陈家的守镇人，是五仙的通事，是黑土镇的希望。
他会陪着五仙，陪着黑土，陪着镇上的人，一首守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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