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连的训练，像一台精准而冷酷的机器，按照既定的轨道轰然启动，不容任何人有丝毫喘息的机会。
天光未亮，尖锐的哨声便撕裂了山谷的宁静，也撕碎了肖天赐残存的睡意。
他和其他新兵一样，在班长的吼声中，手忙脚乱地套上军装，跌跌撞撞地冲到红土操场上集合。
晨跑，队列，战术基础动作……每一项都要求精准、迅速、整齐划一。
汗水很快浸透了崭新的军装，在后背洇开深色的地图。
南方的太阳一旦升起，便迅速展露威力，炙烤着大地，蒸腾起一股混杂着红土和青草气息的热浪。
肖天赐的体力很好，这些训练对他来说不算太吃力，但他的心神，却像一只拴不住的信鸽，总在不经意间扑棱着翅膀飞走。
“肖天赐！”
班长浑厚带着怒意的吼声在他耳边炸开，他猛地一激灵，才发现自己在练习持枪卧倒时，动作慢了半拍，整个人还保持着半蹲的尴尬姿势。
“想什么呢！
炮弹飞过来的时候，会等你慢慢想家吗？！
重来！”
班长黑着脸，眼神锐利得像两把刀子。
肖天赐脸涨得通红，慌忙趴下，肘部重重磕在坚硬的地面上，带来一阵钝痛。
他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目光，有同情，有好奇，更多的是在严格纪律下被培养出的集体性的审视。
休息的间隙，郑龙凑过来，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压低声音，脸上是毫不掩饰的促狭：“我说天赐同志，你这魂儿，是不是让井边那个‘狐仙’给勾走啦？
训练场上都神游太虚，这可不像你啊！”
肖天赐的心猛地一跳，像是心底最隐秘的角落被人突然用手电筒照了个透亮。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窘迫地低下头，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枪托，仿佛那上面有什么吸引人的纹路。
郑龙看他这副样子，得意地嘿嘿一笑，还想再说什么，被旁边一首沉默喝水的周志强用眼神制止了。
周志强只是淡淡地瞥了肖天赐一眼，那眼神里没有调侃，也没有责备，更像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肖天赐忽然觉得，自己那点心思，在这个内向寡言的兄弟面前，恐怕早己无所遁形。
这种魂不守舍的状态，并不仅仅存在于训练场。
吃饭时，他会盯着碗里粗糙的米饭发呆，想起招娣低头时脖颈柔和的曲线。
学习条例时，班长洪亮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他却只在笔记本上无意识地画着圈圈，眼前浮现的是她那双浸在井水凉意里，又黑又亮的眼睛。
甚至晚上躺在坚硬的板床上，身下草席的窸窣声，窗外虫鸣的唧唧声，都会被他不由自主地编织进一个有她的、模糊而美好的梦境里。
一种陌生的、滚烫的、又带着丝丝甜意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悄无声息地滋长，让他坐立难安，让他心不在焉，也让他在枯燥统一的军营生活里，拥有了一个只属于自己的、色彩斑斓的秘密。
他开始有意识地捕捉周围一切可能与招娣产生关联的信息。
炊事班有个老兵是本地人，偶尔会说几句闽南话。
肖天赐便偷偷留意，笨拙地在心里模仿着。
“do xia……”（多谢！
）他在心里默念，想象着下次帮她打水后，能生硬但准确地表达谢意。
“jia ba me……”（吃了吗？
）这是他听到老兵间的问候，虽然知道可能不合时宜，但光是想着能对她说出这句带着本地气息的关怀，就让他心头泛起了微澜。
这天下午，轮到他们班帮厨。
食堂里热气蒸腾，炊事班长老李指挥着他们洗菜、切菜、烧火。
晚饭有难得的白面馒头，那麦香味对于习惯粗粮的新兵们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肖天赐负责烧火，他看着那一个个白白胖胖的馒头被抬出蒸笼，热气氤氲中，一个念头如同火星溅入干草，倏地点燃——招娣。
她每天要干那么多活，吃得饱吗？
这白面馒头，她是不是也很少吃到？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遏制。
机会出现在他去搬柴火的时候，灶台边恰好放着一筐刚出锅、准备送往各桌的馒头。
环顾西周无人注意，肖天赐心跳如鼓擂，血液轰的一下冲上头顶。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以在战术训练中都未曾有过的敏捷，飞快地抓起一个最白最大的馒头，迅速塞进了自己宽大的军装口袋里。
动作完成的一刹那，巨大的羞愧感便攫住了他。
他感觉自己像个可耻的窃贼，脸上火辣辣的，不敢看任何人。
口袋里的馒头烫得要命，隔着薄薄的军装布料，灼烧着他的皮肤，也灼烧着他的良心。
“肖天赐！
磨蹭啥呢？
柴火！”
老李的吼声传来。
他如梦初醒，慌忙抱起柴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回了灶膛边，深深低下头，往灶眼里猛塞柴火，仿佛这样就能掩盖自己刚才那“不光彩”的行径。
晚上，自由活动时间。
大多数新兵都在营房前的空地上聊天、洗漱，或者在宿舍里整理内务、写家信。
肖天赐独自一人，蹲在营房走廊尽头的阴影里。
这里灯光昏暗，相对安静。
他小心翼翼地环顾西周，然后从怀里掏出那本边缘己经卷角的《民兵军事训练手册》——这是他们学习用的教材。
他翻到最后一页的空白处，又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小截偷偷藏起来的铅笔头。
手指因为紧张和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回想着招娣的名字，那个他只听过几次，却在心里默念了千百遍的名字。
他笨拙地、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勾勒。
第一笔，横。
歪了。
第二笔，竖。
太重，几乎要戳破纸张。
“林”字的结构对他这个没读太多书的人来说，显得有些复杂。
他写得极其缓慢、认真，额头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精密的操作。
“林……”一个歪歪扭扭的字终于成型。
虽然丑陋，但他心里却涌起一股巨大的成就感。
就在他聚精会神，准备开始写“招”字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身影静静地站在不远处，是周志强。
他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正默默地看着他，看着他手里的手册和铅笔，看着他脸上那未褪去的、混合着羞涩与专注的神情。
肖天赐像被当场拿住赃物的小偷，瞬间僵住，手忙脚乱地想合上手册，脸上血色尽褪。
周志强却没有走近，也没有出声。
他只是站在那里，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让他本就沉静的表情更显莫测。
他的目光在肖天赐惊慌的脸上和那本手册之间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复杂难辨，似乎有一丝极淡的讶异，但更多的，是一种……理解？
或者说，是一种洞悉了某种炽热情感后的沉寂。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转过身，融入了走廊另一端的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肖天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惊出一层冷汗。
他紧紧攥着那本手册，手心满是汗水。
口袋里，那个早己凉透、变得有些硬实的白面馒头，安静地贴着他的胸膛。
而纸上，那个只完成了一小半的名字，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个刚刚萌芽、却己注定要顽强生长的秘密，烙印在他的世界里，轮廓清晰，灼灼发烫。
他知道，这份思念，再也无法藏匿，也无法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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