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雅间的雕花窗半敞着,李昭棠斜倚窗边,指尖闲闲拨弄着一盏琉璃灯,灯影在她眉目间流转,映得那双杏眼愈发清亮如星。
楼下大堂喧嚷如沸,跑堂的端着酒菜在人群中穿梭,酒客们划拳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檐角悬着的铜铃被晚风吹得叮当响,盖过了说书人沙哑的嗓子——他正讲到《虬髯客传》里红拂夜奔的段子,惊堂木一拍,满堂喝彩。
就在这片市井喧嚣中,崔令淮的声音破开嘈杂,清朗如剑:“——这等诗也配叫‘咏春’?
三岁孩童的涂鸦都比这强!”
李昭棠垂眸望去,正瞧见他被泼了一身酒。
琥珀色的酒液顺着他的下颌滑落,浸湿了半旧青衫的前襟,他却浑不在意,反倒仰头大笑,喉结上的水珠在灯火下亮得刺眼。
李昭棠轻笑,对兰序道:“去,替那位公子把酒钱结了。”
兰序小声:“殿下,您这是……”李昭棠笑眯眯:“日行一善。”
兰序捧着素笺下楼时,踩到了一地狼藉的酒壶碎片。
她蹙眉绕过那群起哄的文人,将素笺递给掌柜,低声道:“我家主人问,那位公子既嫌他人诗劣,可敢自荐一首?”
掌柜擦汗:“姑娘,这崔九霄可是个混不吝的主儿...”话音未落,崔令淮己劈手夺过素笺。
他抬眼望向二楼珠帘后的身影——那里只露出一截执扇的纤白手腕,扇面上墨迹淋漓,隐约是个“棠”字。
他挑眉一笑:“千金沽酒寻常事,难买狂生不低头”,就着柜台蘸墨挥毫,字迹力透纸背。
写罢竟将素笺折成纸船,顺手捞起桌上一朵落单的海棠搁在船头,往酒壶里一放——那酒壶顺着柜台上的酒水溪流,晃晃悠悠漂向楼梯方向。
纸船经过一盏落地宫灯时,火光倏地一跳。
李昭棠展开诗笺,只见龙飞凤舞两行字:“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回宫的马车上,兰序忧心忡忡:“殿下,那人如此狂悖,您何必理会?”
李昭棠摩挲着诗笺,唇角微勾:“狂悖?
不,他只是说了实话。”
景华宫寝殿,夜雨敲窗。
李昭棠斜倚在软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张写着“举世皆浊我独清”的诗笺。
烛火摇曳,将纸上的墨迹映得忽明忽暗,仿佛那人捉摸不透的笑。
兰序端来安神茶,见她仍盯着那张纸,忍不住道:“殿下若真对那狂生感兴趣,不如明日派人去查查他的底细?”
李昭棠轻轻折起诗笺:“查出来的都是别人想让我知道的。”
她忽然一笑,“本宫偏要自己看。”
窗外雨声渐密,她想起那人被泼了满身酒却仍仰头大笑的模样,胸口莫名发烫。
这世上竟真有不怕死的人——明知道那刘公子是兵部侍郎的侄子,还敢当众嘲讽。
更可笑的是,自己居然用“河东裴氏”的名号去邀他...裴玉若知道,怕是要气得折扇都捏断。
她忽然起身,从妆奁底层取出一枚生锈的铜钥匙。
兰序惊讶:“这不是您锁诗稿的...”李昭棠勾唇:“去把三年前围场秋猎的游记找出来。”
铜钥匙打开的紫檀匣里,静静躺着一幅泛黄的少年画像,眉眼竟与崔九霄有七分相似。
李昭棠对着画像喃喃:“三年前秋猎,那个从狼群里救我的人...是不是你?”
城南陋巷,青苔爬墙的破败小院。
崔令淮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屋内陈设简陋——一床、一桌、一椅,墙角堆满书卷,墙上挂着幅未完成的《醉仙图》,画中仙人醉眼朦胧,衣袂飞扬如他本人。
漏雨的屋顶用陶罐接着,水滴声与鼠啮声此起彼伏。
唯一值钱的是一方歙砚,砚台边角磕破了,却擦得锃亮。
他随手将公主代付酒钱的玉佩抛在桌上,玉佩与粗陶茶盏相撞,发出清脆的响。
崔令淮自言自语:“‘河东裴氏’?”
他嗤笑一声,“裴家要是有这般灵动的姑娘,我早去提亲了。”
他取出一本《贞观政要》,书页间夹着张地契——正是当年崔家被抄没的祖宅。
指腹反复摩挲地契上的官印,眼底暗潮汹涌。
忽有夜猫跳上窗台,嘴里叼着半幅残破的诗稿。
他展开一看,竟是今日在醉仙楼写的“举世皆浊”下半阙:“我醒非为独善身,要唤天下共清明。”
崔令淮瞳孔骤缩:“...这诗我只写在心里,从未落笔。”
崔令淮突然提笔蘸墨,在《醉仙图》空白处添了株海棠。
更鼓声穿过雨幕,两盏孤灯同时摇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