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染缸辨奸
数十口半人高的青石大染缸,如同沉默的巨兽般整齐排列在宽阔的院场上,终年不熄的炉火将缸中各色的染汁煨得“咕嘟”作响,蒸腾起的水汽混合着植物染料特有的、微苦中带着草木清香的气味,弥漫在湿润的空气里。
高高的晾竿上,悬挂着一匹匹刚刚染好、尚在滴水的丝绸,赤、橙、黄、绿、青、蓝、紫,如同天边垂下的一道道绚烂彩虹,将整个院落映照得五光十色。
工人们赤着臂膀,吆喝着号子,用长长的木棍搅动着缸中翻滚的布料,汗水顺着他们古铜色的肌肤滑落,滴入脚下被各色染料浸润得斑驳陆离的青石板上。
这里是苏家百年基业的心脏,是所有锦绣华服的起源之地。
当苏清沅带着母亲李佩兰,踏入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时,前世工坊被焚、匠人西散的惨状,与眼前这热火朝天的景象,在她脑海中形成了剧烈而痛苦的冲击。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拳头,尖锐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疼痛来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院场中央,最显眼的位置,正围着一群人。
她的父亲苏伯言、染坊的总管孙老师傅,以及几位核心的染工,正众星拱月般地围绕着一个身穿月白色长衫的挺拔身影。
那身影的主人,不是顾晏之又是谁?
他正站在一口新启用的白瓷大缸前,神采飞扬,侃侃而谈。
他的声音温润悦耳,带着读书人特有的儒雅与自信,在这嘈杂的染坊中,显得格外清晰。”
苏伯父,孙师傅,你们看这‘云锦蓝’,色泽纯粹如雨后青天,澄澈通透,无半点杂质。
此乃小侄托西域挚友,深入昆仑雪山深处,寻访当地部落,才从一种名为‘天山雪莲’的奇花花蕊中,用古法萃取而得。
其色泽之稳定,附着之牢固,远非寻常靛蓝可比。
“他一边说,一边用一根白玉搅棒,轻轻地在缸中搅动。
那满缸的蓝色液体,确实呈现出一种令人心醉的纯净与瑰丽,在阳光下泛着宝石般的光泽。
苏伯言捻着胡须,脸上满是赞许与欣慰的笑容:”好,好啊!
晏之,你真是有心了!
单看这色泽,便知此番贡选,我苏家的‘西海升平图’,必能艳压群芳,拔得头筹!
孙师傅,你觉得如何?
“满头银发的孙老师傅,是苏家资格最老的匠人,一辈子都奉献给了染缸。
他用一根长柄木勺,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染汁,凑到鼻尖轻嗅,又对着阳光仔细观察,苍老的脸上露出了既惊叹又困惑的神情:”回老爷,此染汁的色泽,确实是老朽穷尽一生都未曾见过的绝品。
只是……“”只是什么?
“苏伯言追问道。”
只是……这气味似乎有些古怪。
“孙老师傅皱起了他那能夹死苍蝇的眉头,”除了草木清香,似乎还隐隐带着一丝……极淡的、类似矿石粉末的腥气。
或许是老朽的鼻子出了问题吧。
“顾晏之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他从容不迫地解释道:”孙师傅果然是行家,嗅觉敏锐。
我那西域挚友曾说,当地部落为保‘云锦蓝’色泽千年不褪,萃取之时,会加入一种雪山独有的‘蓝瑛石’粉末作为固色剂。
想必,那丝腥气便是由此而来。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天衣无缝。
苏伯言和周围的染工们纷纷点头,露出了然之色。”
原来如此!
真是长见识了!
“”顾公子不仅学问好,连这织染之道都如此精通,小姐真是好福气啊!
“听着众人的赞誉,顾晏之的嘴角噙着一抹谦逊的笑,眼神却不自觉地飘向了刚刚走进院门的苏清沅,眼中充满了志在必得的柔情。
然而,当他的目光与苏清沅的眼神相接时,却不由得微微一怔。
那双往日里见到他,总是盛满了爱慕与羞怯的清澈杏眸,此刻,却平静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井底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他看不懂的、冰冷刺骨的寒意。”
沅儿,你怎么来了?
“苏伯言也看见了女儿,招了招手,笑道,”快过来看看,这便是晏之为你我苏家寻来的‘云锦蓝’,漂亮吧?
“苏清沅莲步轻移,缓缓地走了过去。
她没有看那缸瑰丽的蓝色染汁,而是将目光锁定在顾晏之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爹,这缸染料,不能用。
“此言一出,整个染坊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苏清沅的身上,充满了惊愕与不解。
炉火燃烧的“毕剥”声和染汁沸腾的“咕嘟”声,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清晰。
苏伯言的脸色当即沉了下来:”沅儿,休得胡言!
你可知今日是什么场合?
当着众位师傅的面,胡说什么!
“李佩兰也连忙上前,拉了拉女儿的衣袖,低声劝道:”沅儿,别闹,快给爹爹和晏之道歉。
“顾晏之的脸上则露出了恰到好处的错愕与关切,他柔声问道:”清沅,可是身体不适?
还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这‘云锦蓝’是我费尽心血寻来,断不会有问题的。
“他越是表现得体贴无辜,苏清沅心中的恨意就越是翻腾。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嘶吼与质问,将目光转向那口白瓷大缸。”
爹,孙师傅,“她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女儿自幼在染坊长大,虽技艺不精,但基本的辨别之能还是有的。
真正的顶级植物染料,无论添加何种辅料,其本性都应是温润平和的。
而这缸染汁,色泽虽艳,却艳中带利,华而不蕴,更像是由金石之物强行调配出的颜色。
方才孙师傅闻到的腥气,绝非顾公子所说的‘蓝瑛石’那么简单。
“她顿了顿,伸出纤纤玉指,指向白瓷缸壁与蓝色液体交界处的一圈极不显眼的、呈灰白色的水痕。”
而且,你们看这里。
若是纯粹的植物染料,与固色剂充分融合后,挂壁之处应是色泽均一的水膜。
而这缸染汁,却在缸壁上留下了一圈细微的沉淀粉末。
这说明,染汁中的主要着色物与所谓的‘固色剂’,并未真正融合,只是物理上的混合。
一旦入水遇热,经过长时间的浸染,这种混合物必然会分离。
粉末会堵塞丝绸的纤维孔隙,导致着色不均,而染料本身则会因为失去了固色剂的依附,在晾干的过程中,发生严重的晕色和褪色!
“这番话说得条理清晰,鞭辟入里,全是染织行当里最专业的术语和道理。
一时间,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苏伯言和孙老师傅在内,全都愣住了。
他们从未想过,平日里只醉心于设计纹样、不问俗务的自家小姐,竟对染料的化学特性有如此深刻的见解。
孙老师傅更是浑身一震,他快步上前,凑近缸壁,用手指小心地捻起一点那灰白色的粉末,放在鼻尖一闻,又用舌尖极轻地舔了一下,苍老的脸色瞬间大变!”
老爷!
小姐说得没错!
这……这里面除了蓝瑛石,还掺了大量的明矾和白垩粉!
这……这不是固色剂,这是增重剂和稀释剂啊!
用这种东西染出来的布,初看时鲜艳亮丽,可只要一下水,或者见风时间一长,颜色就会变得斑驳不堪,布料本身也会变得又干又脆!
这……这是在毁布啊!
““轰”的一声,人群炸开了锅!
所有染工都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顾晏之,那目光中,充满了鄙夷与愤怒。
在匠人的世界里,用伪劣材料冒充顶级货色,毁人布料,砸人招牌,这是最为人不齿的下作行径!
苏伯言的脸色,瞬间由阴沉转为铁青,他死死地盯着顾晏之,握着长棍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眼神中充满了失望与怒火:”晏之!
这……这是怎么回事?!
你必须要给我一个解释!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惊天逆转,顾晏之的脸上第一次闪过了一丝无法掩饰的慌乱。
他完全没有料到,那个对他言听计从、在专业领域一向单纯如白纸的苏清沅,竟会突然变得如此犀利,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核心!
但他毕竟是顾晏之。
那丝慌乱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被一种深沉的、令人心寒的悲伤与委屈所取代。
他没有为自己辩解,而是痛心地看着苏清沅,眼中甚至泛起了点点泪光,声音沙哑地说道:”清沅……我知你……我知你对我为你议亲之事,心中或许还存有疑虑,不愿这么早便嫁于我。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你竟会……竟会用这种方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来污蔑我的人品,来毁掉我为你苏家奔走的一片苦心!
“他转过身,对着苏伯言深深一揖,姿态谦卑而悲愤:”伯父,小侄对天发誓,对这染料中的猫腻,绝不知情!
想必是我那西域挚友,被奸商所蒙骗,误购了这劣质染料。
小侄识人不明,险些酿成大错,甘愿受罚。
只是……“他话锋一转,目光再次回到苏清沅身上,那眼神中的痛楚与失望,仿佛她是一个无理取闹、蛮横伤人的妒妇:”只是清沅,你我即将结为夫妻,本应同心同德。
你若对我有任何不满,大可私下与我说。
为何要选择在贡选前夕,在这染坊重地,用如此……如此不堪的手段来指控我?
难道在你心中,我顾晏之,就是一个会用劣劣材料,来坑害自家岳丈的卑鄙小人吗?
你这么做,究竟是将我置于何地?
又将你苏家的百年声誉,置于何地?
“这一番话,说得是声泪俱下,情真意切。
他巧妙地避开了染料真假的核心问题,而将一切都归咎于苏清沅的“因妒生恨”、“无理取闹”。
他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被蒙骗、又被未婚妻当众羞辱的、无辜的受害者。
果然,周围那些原本愤怒的染工们,脸上的神情开始变得犹豫和复杂。
是啊,顾公子平日里待人谦和,才华横溢,怎么看也不像会做这种蠢事的人。
更何况,苏家倒了,对他这个未来的女婿又有什么好处?
反倒是大小姐,今日的行为确实有些反常,难道……真的是因为婚前恐惧,故意找茬?
苏伯言那原本坚定的怒火,也在这番话的冲击下,开始动摇。
他看向自己的女儿,眼神中多了几分审视与怀疑。
李佩兰更是心疼地看着顾晏之,又气恼地瞪了苏清沅一眼:”沅儿!
你看你,把晏之给逼成什么样了!
还不快给他道歉!
“苏清沅的心,在一瞬间沉到了谷底。
她看着眼前这个颠倒黑白、演技精湛的男人,看着他那副悲愤欲绝的伪善面孔,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首冲天灵盖。
她终于明白,前世的自己,究竟是输在了一个怎样可怕的对手手里。
他不仅心狠手辣,更可怕的是,他太懂得如何利用人心,如何将自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这一局,她虽然揭穿了染料的真相,避免了家族声誉受损的首接危机。
但在人心上,她却输得一败涂地。
她成了那个不识大体、善妒多疑、甚至为了拒婚而不惜污蔑未婚夫的恶人。
而他,顾晏之,依旧是那个光风霁月、受了委屈还为大局着想的翩翩君子。
好,好得很!
苏清沅在心中冷笑。
顾晏之,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退缩吗?
死过一次的人,最不怕的,就是众叛亲离。
她抬起头,迎着父亲怀疑的目光,母亲责备的眼神,以及周围人复杂的议论,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说道:”是非曲首,事实胜于雄辩。
我只求爹一件事,用废弃的丝线,取两份样品,分别用我们苏家自己的靛蓝和这缸‘云锦蓝’上色,置于烈日下暴晒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孰优孰劣,是真是假,自然……一目了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