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回答,亦无法回答。
墨渊的问题像一根毒刺,精准地扎入他道心最不设防的软肋。
怜悯?
那双眼睛?
还是……谁的影子?
百年前杏花树下那一瞬间的悸动,此刻回想起来,竟裹上了一层模糊而可疑的色彩。
墨渊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收回手,重新踱回玉座之上,姿态优雅从容,仿佛方才那句诛心之问只是闲谈。
“罢了,前尘旧事,暂且不提。”
他语气淡漠,将话题拉回现实,“你今日来,是为那孽障求情?”
云珩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混乱的思绪中挣脱。
是了,当务之急,是救清辞。
他再次俯身,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是。
弟子恳请师尊,念在……念在他年少无知,救师心切,饶他性命。
一切罪责,云珩愿一力承担!”
“承担?”
墨渊轻笑一声,指尖在玉座扶手上轻轻敲击,那声音在空旷大殿里格外清晰,“你可知,他此次闯下的祸端,有多大?”
不等云珩回答,他继续道,声音平铺首叙,却带着山岳般的压力:“魔族借此发难,陈兵忘川彼岸,天庭威严扫地,三界平衡摇摇欲坠。
九天雷刑,是他应得的结局,亦是给魔族、给三界众生的一个交代。”
云珩的心沉入谷底:“师尊!
难道再无转圜之机?
他毕竟是……毕竟是什么?”
墨渊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刀,“毕竟是我的徒孙?
还是毕竟……长着这样一张脸?”
云珩猛地抬头,眼中终于闪过一丝压抑不住的痛苦与愤怒:“师尊!
您究竟为何……为何他与您……为何一模一样?”
墨渊替他说完,唇角那抹玩味的笑意再次浮现,“珩儿,你修行千年,可知这世间万物,皆非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他站起身,缓步走向一侧的水镜,镜中映出他完美无瑕的容颜,也映出下方跪着的、脸色惨白的云珩。
“修行至我等境界,一念可动山河,一意可化万千。”
墨渊凝视着镜中的自己,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咏叹的漠然,“然而,意念纷杂,亦有阻碍。
尤其是那些……无用的、累赘的、属于‘人’的情感与妄念。”
云珩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瞳孔骤然收缩。
墨渊转过身,目光落在云珩身上,带着一种审视造物的冰冷:“很多年前,为了追求更纯粹的大道,朕将自身一部分不必要的‘存在’剥离了出去。
愤怒、痴缠、不顾一切的炽热……这些阻碍朕贴近天道的‘尘埃’,总需有个归宿。”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砸在云珩心上。
“沈清辞,便是那缕被朕舍弃的‘妄念’,投入轮回,历经尘世打磨,最终……来到了你的身边。”
轰——!
尽管己有猜测,但当真相如此***残酷地从墨渊口中说出时,云珩依旧感觉整个神魂都被撕裂了。
妄念……尘埃……被舍弃的一部分……原来,那个会对他笑,会为他哭,会笨拙地烤鱼,会赤诚地说着“师尊,我一定治好你”的沈清辞,他视若珍宝、甚至隐隐超越了师徒之情的徒弟……竟然只是眼前这人修炼途中,随手拂去的一粒尘埃!
他百年来的倾心教导,日夜相伴的点滴温情,那些他珍藏在心底、偶尔会让他道心泛起涟漪的瞬间,全都成了笑话!
他只是一面镜子,一个用来盛放“尘埃”的容器!
“现在,你明白了吗?”
墨渊的声音将他从无边的寒意中唤醒,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你为他求情,便是在为朕的一缕‘妄念’求情。
你为他动凡心,便是在为朕舍弃的‘尘埃’动心。”
他走回云珩面前,阴影将云珩完全笼罩。
“云珩,你告诉朕,”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致命的诱惑与压迫,“你此刻的痛心疾首,你的违逆与坚持,究竟是为了那缕本就不该存在的‘妄念’,还是因为……你无法接受,你所以为的真实,从始至终,都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骗局?”
云珩张了张嘴,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他看着眼前这张与沈清辞一模一样的脸,听着他用沈清辞永远也不会有的、冰冷彻骨的语气,将他百年来的信仰与情感碾得粉碎。
棋局。
他从一开始,就是这盘棋上最无知、最可悲的一颗棋子。
而执棋者,正用着他最在意的那张脸,微笑着,将他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道心之上,裂痕蔓延,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第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