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阴山：召湾迷雾

引子暮色西合，最后一抹残阳挣扎着湮没在阴山铁青的轮廓后面。

工业城市白日里的喧嚣逐渐沉寂，而被黄土深埋了二十个世纪的故事，却开始在暗夜里悄然呼吸。

一场几十年不遇的暴雨，持续了三天。

雨水像发了狂的奔马，冲刷着一切。

召湾那片起伏的土梁，平日里只是牧羊人脚下不起眼的土疙瘩，混杂着沙棘和耐旱的芨芨草，沉默地对着不远处工厂巨大的冷却塔和纵横的管道。

雨歇了，但天还阴着。

泥土饱吸了水分，变得沉重而粘腻。

放羊的老汉披着破旧的雨衣，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被冲垮的土崖边缘，寻找那只不听话的头羊。

空气中弥漫着湿土、腐草和远处飘来的淡淡煤烟味。

放羊老汉嘟囔着咒骂天气，咒骂不省心的牲口，手电筒的光柱在昏暗中无力地摇晃。

突然，他脚下一滑，一片被雨水泡得酥松的黄土整个塌陷下去。

老汉惊呼一声，连滚带爬地躲开，惊出一身冷汗。

泥浆糊了他一身。

手电筒滚落在旁，光柱恰好打在那片新鲜的塌方断面上。

不是纯粹的黄土。

那断面里，隐约露出一角规整的青砖，异样地嵌在天然的土层里，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泛着冷硬、潮湿的光。

砖缝之间，是一个黑黢黢的窟窿，不大，却深不见底，像一只刚刚睁开的、冷漠的眼睛，无声地凝视着这个陌生的现代世界。

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从那窟窿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比晚风更刺骨。

老汉愣住了，他在这片土地上放了一辈子羊，从没见过这个。

他凑近了些，心里有点发毛，又抑制不住好奇。

他用手电往里照了照，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他下意识地伸手，在塌落的泥堆里扒拉了几下。

指尖碰到一个硬物。

捡起来，在衣服上蹭了蹭泥水。

是一个小小的、锈迹斑斑的铜玩意儿，形状古怪，看不出来原本是个什么，但肯定不是自然长出来的东西。

沉甸甸的，带着地下特有的阴凉。

老汉心里咯噔一下，猛地回头西望。

旷野寂寥，只有风声呜咽。

远处，包钢厂区的灯火连成一片，像一片虚假的星海。

他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慌，仿佛惊扰了什么不该被打扰的东西。

他慌忙把那铜疙瘩塞进怀里，像是藏起一个滚烫的秘密。

他不再找羊了，抄起手电，踉踉跄跄地朝着远处村庄的微弱灯火走去。

在他身后，那片塌陷的土崖静默无声。

那个黑黢黢的洞口，依然张着。

仿佛有什么东西，己经被释放了出来。

而这座城市，以及这座城市里某些被生活逼到墙角的人，还对此一无所知。

第一章：秦岳盯着修理厂地上那摊黑乎乎的油污，像盯着一个深不见底的洞。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机油味、铁锈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防冻液甜腻的气息。

一辆重卡的底盘下，露出半截穿着沾满油污工装裤的腿，王师傅正拿着扳手跟一颗顽固的螺丝较劲，发出沉闷的敲击声。

“岳子，7034那辆欧曼的刹车总泵到了没？”

王师傅的声音从车底传来，带着回声。

“没。”

秦岳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干涩。

他靠在冰冷的工具柜上，从同样油腻的工作服口袋里摸出半包皱巴巴的“冬虫夏草”，叼出一根点燃。

辛辣的烟气吸入肺里，稍微压下去一点那翻腾的焦虑。

修理厂在昆区边缘，巨大的厂房总是显得空旷而冷清。

门外，拉煤的大货车轰鸣着驶过，震得玻璃窗嗡嗡作响。

包头就是这样，工业的筋骨和塞外的风沙揉在一起，硬邦邦，糙得很。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不是电话，是短信提示音。

他掏出来看，是医院催缴款的提醒，冰冷的数字像那螺丝刀，戳着他的心口。

母亲的病像个无底洞，化疗、靶向药……他那点退伍费和当汽车兵攒下的钱，还有这修理厂微薄的工资，扔进去连个水花都看不见。

他又深吸了一口烟，烟雾模糊了他硬朗却带着疲惫的脸廓。

二十八岁，本该是铆足了劲往前冲的年纪，他却觉得自个儿像辆陷在泥淖里的老解放，怎么踩油门，轮子只是空转，越陷越深。

“岳子，发什么呆呢？”

王师傅从车底滑出来，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心里有事？”

秦岳摇摇头，把烟蒂扔地上，用脚碾灭：“没啥。

王哥，我下午想请个假。”

“咋？

家里有事？”

王师傅拿起一团棉纱擦着手。

“嗯，得去趟医院。”

秦岳含糊道。

他不想多说，这里的工友都挺好，但谁的家里没本难念的经？

诉苦换不来钱，只能换来几句不痛不痒的同情，没劲。

王师傅看看他，叹口气：“去吧。

钱……要是手头紧，跟哥几个言语一声，多少能凑点。”

“谢了，王哥。”

秦岳心里一暖，但知道那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他脱下工装，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绿色体能衫，肌肉线条依旧分明，是部队留下的印记，只是眼神里的光，似乎被生活磨得有些黯淡了。

他开上那辆二手的长城皮卡，发动机的声音比他此刻的心情还沉闷。

车子驶出修理厂，汇入包钢外围庞大的车流。

巨大的烟囱、密集的管道、堆积如山的矿料，构成一片钢铁森林，压抑，却又是无数人赖以生存的脉搏。

去医院交了勉强凑出来的部分费用，听着护士程式化的叮嘱，看着母亲强打精神的笑脸，秦岳觉得胸口那块石头更沉了。

返回修理厂的路上，天色灰蒙蒙的，像一块脏掉的抹布。

他鬼使神差地没有首接回去，方向盘一打，拐向了城北麻池镇的方向。

那片地方，他当兵时拉练去过，旷得很，心里烦闷的时候，偶尔会去那里抽根烟，图个清静。

皮卡在并不宽敞的柏油路上行驶，两侧的田野和荒滩逐渐开阔，远处阴山的脊线在低垂的云层下显得更加苍凉。

风吹过车窗，带着泥土和野草的气息，稍微吹散了些许胸中的浊气。

快到召湾那片土梁时，他看见前面路边停着一辆驴车，一个穿着旧蒙古袍的老汉正蹲在车轱辘旁，似乎车轴出了问题。

老汉一脸焦急，徒劳地摆弄着。

秦岳减缓了车速。

部队里养成的习惯，见不得老百姓有点难处。

他靠边停车，跳了下来。

“大爷，咋了？”

他走过去，声音不算热络，但透着实在。

老汉抬起头，脸上皱纹深刻，是常年风吹日晒的痕迹。

他汉语说得有些生硬：“车、车轴卡死了，不动咧……”秦岳蹲下身看了看，是轴承缺油烧死了，还塞满了沙土。

“小毛病，能弄。”

他起身从自己皮卡后斗拿出工具箱。

当汽车兵的，这点手艺是基本功。

老汉连声道谢，在一旁搓着手看着。

秦岳手脚麻利，一边拆卸一边和老汉搭话：“这天气，您老这是去哪了？”

“唉，去找只跑丢的羊，没找到……这破天，前几天下雨冲得厉害，路不好走，还把车弄坏了。”

老汉絮叨着。

“下雨是挺大。”

秦岳随口应着，拧下最后一个螺丝。

老汉似乎想起了什么，压低了点声音，带着点神秘和后怕：“后生，你说邪乎不？

那天雨停了，我在那边土崖子底下，差点摔进去……好家伙，塌了一大块，里头露出砖头来了，黑咕隆咚个洞，吓人得很。”

秦岳的手顿了一下。

砖头？

洞？

他继续手上的动作，貌似不经意地问：“哦？

啥洞？

獾子洞？”

“不像不像……”老汉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那砖头是老砖，规整得很。

我还从泥里摸出个这玩意儿……”他左右看看，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个东西，递给秦岳，“你看看这是个啥？

凉飕飕的。”

秦岳接过来。

入手沉甸甸，冰凉。

上面锈蚀得很厉害，但大致能看出是个动物的形状，像是某种蜷缩的兽，造型古朴，甚至有点狰狞，上面还沾着一点湿润的泥土。

绝不是现代的东西。

他心里猛地一跳。

他在部队里听过一些关于阴山脚下、黄河边上多有古墓的传闻，有些老兵还神神叨叨讲过故事。

“您捡的？

从那个洞里？”

秦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

“啊，”老汉看他脸色，“不是啥不干净的东西吧？

我这两天心里老不踏实。”

秦岳把零件递还给他，没说话。

他快速帮老汉装好车轴，又给他打了点机油。

“好了，大爷您试试。”

老汉千恩万谢，赶着驴车走了几步，果然顺畅了。

他回头又对秦岳说了几句感谢的话，赶着车渐渐远去。

秦岳站在原地，没有立刻上车。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仿佛还能感觉到那铜兽冰凉的、带着地下气息的触感。

风更大了，吹得荒野上的芨芨草伏倒一片，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无数个声音在低语。

修理厂里油腻的空气，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催款短信的冰冷文字，母亲苍白的笑脸……所有这些画面在他脑子里翻滚，最后都被那只锈蚀的、狰狞的铜兽压了下去。

那个黑黢黢的洞口，似乎在遥远的土梁那边，无声地向他发出召唤。

他站了很久，首到天色彻底暗下来，才猛地拉开车门，发动了皮卡。

发动机的轰鸣声在旷野中显得格外孤独。

他没有回修理厂，而是调转车头，朝着来时的路，朝着那座被压力和焦虑填满的城市驶去。

只是这一次，他浑浊的眼睛里，多了点别的东西。

一种在绝境中看到一丝微弱、却可能危险的光芒时，才会有的复杂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