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白色的三角钢琴安静地立在中央,像一只栖息的天鹅。
月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铺开一片清冷的银霜。
苏晚走到钢琴前,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琴盖。
周老师留下的乐谱摊开在谱架上——德彪西的《月光》。
那是林薇薇最爱的曲子,据说她弹奏时有种朦胧而忧郁的美,曾让年轻的厉墨琛惊为天人。
苏晚深吸一口气,打开琴盖。
黑白琴键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她坐下来,将手指悬在琴键上方。
她需要练习,练到指法纯熟,练到能弹出那种特定的、属于林薇薇的“忧郁朦胧”的韵味。
然而,当她指尖落下,流泻而出的却不是德彪西的《月光》。
那是一段更急促、更带着某种压抑情绪的旋律,是肖邦的一首练习曲,带着不易察觉的挣扎和力量。
这是她自己心情的写照,是她无法宣之于口的情绪出口。
只有在无人时,音乐才能让她短暂地做回苏晚。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手指在琴键上奔跑,宣泄着白天的委屈、屈辱和迷茫。
她没有注意到,琴房虚掩的门缝外,一个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停驻在那里。
厉墨琛原本是下楼倒杯水,却被断断续续的琴声吸引。
他听出那不是他指定的曲子,鬼使神差地,他走了过来。
他透过门缝,看到月光下的苏晚。
她穿着白色的睡裙,微卷的长发披散在肩头,侧脸的线条在清辉勾勒下,确实像极了记忆中的那个人。
但此刻,她弹琴的样子却截然不同。
林薇薇弹琴时,是精致的、易碎的,像一件需要被精心呵护的艺术品。
而眼前的苏晚,她的背脊挺得笔首,眉头微蹙,指尖仿佛蕴含着某种不甘的力道,音乐里带着一种他从未在林薇薇身上见过的、 raw (原始)的生命力。
这不是他想要的模仿。
这甚至是背离。
但莫名的,他竟然没有立刻推门进去打断。
一曲终了,苏晚的手指还轻轻搭在琴键上,微微喘息,胸口的起伏显露出她方才投入的情绪。
她似乎才从自己的世界里回过神来,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和……真实。
就在这时,“咔哒”一声轻响,琴房的大灯突然被打开。
刺眼的光线瞬间驱散了月光的朦胧,也驱散了苏晚脸上那片刻的真实。
她受惊般猛地回过头,像一只被突然抓住的鹿,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厉墨琛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怒。
他一步步走进来,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苏晚的心上。
“我让你练的是《月光》。”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琴房里显得格外冰冷,听不出情绪。
“我……我只是先练一下手指。”
苏晚垂下眼,下意识地撒谎,声音有些发颤。
她迅速合上肖邦的琴谱,翻到德彪西的那一页,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凉。
厉墨琛走到她身边,没有拆穿她,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微颤的睫毛和发白的指尖。
“弹。”
他命令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苏晚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将手指重新放在琴键上。
她回忆着周老师要求的“朦胧”、“忧郁”、“轻缓如月光流淌”。
《月光》的旋律缓缓响起。
这一次,她极力模仿着,每一个音符都小心翼翼,试图弹出那种虚无缥缈的感觉。
但她弹得磕磕绊绊,匠气十足,失去了自己刚才弹奏时的灵性,也远没有达到厉墨琛要求的“神韵”。
“停下。”
他打断她,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耐。
苏晚的手指僵在半空。
他忽然俯身,从背后靠近她,一只手臂撑在琴盖上,另一只手则越过她的肩膀,近乎将她圈在怀里,修长的手指准确地点在琴谱的某一小节。
“这里,节奏慢了。
这里的踏板要换得更干净。”
他的气息喷在她的耳廓,带着冷冽的松香,让她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还有,”他的声音压低,几乎贴着她的耳朵,带着一丝危险的意味,“弹这首曲子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你的音乐里没有感情,只有机械的重复。
我要的不是一台复印机。”
他的靠近让她窒息,他的批评让她难堪。
苏晚紧紧咬住下唇,才能忍住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对不起,厉先生。”
她声音干涩,“我会继续练习。”
厉墨琛沉默了片刻,他的目光从她泛红的耳垂,移到她因为紧张而绷紧的脖颈线条上。
月光和灯光交织,在她身上投下淡淡的光影。
某一瞬间,他似乎透过这个笨拙的、试图努力模仿的替身,看到了另一丝模糊的、不一样的东西。
但那感觉转瞬即逝。
他首起身,拉开了距离,恢复了那种冰冷的疏离。
“今晚练到十二点。”
他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开,没有再看她一眼。
沉重的门被轻轻带上。
琴房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苏晚一个人,和那架巨大的、沉默的钢琴。
她看着琴谱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音符,只觉得它们像一个个黑色的枷锁,锁住了她的手指,也锁住了她的灵魂。
月光依旧皎洁,却不再能抚慰她。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刚才那个男人靠近时带来的压迫感和冷冽气息。
良久,她重新将手指放在琴键上。
这一次,弹奏的是那首规规矩矩的、属于别人的《月光》。
琴声流畅了一些,却依旧空洞,失去了所有的灵魂。
她不知道的是,书房里的厉墨琛,站在窗前,看着楼下的城市灯火,耳边隐约听着那变得“正确”却乏味的琴声,破天荒地有些走神。
刚才月光下,那个弹奏着激烈肖邦、眉眼间带着鲜活韧劲的影子,和眼前这个唯唯诺诺、努力模仿的替身,哪一个更真实?
他蹙了蹙眉,将杯中冰凉的威士忌一饮而尽,试图压下心头那一丝莫名而突兀的烦躁。
这替身,似乎比他预想的,要更……麻烦一点。